海潮吞吐,岁月无声。不知不觉,七月已经过去了。在暹罗海外的孤岛上,侠义道和云家帮众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又漫长的休憩。说来也是蹊跷。雨夜激战之后,苏旷寻回了云小鲨,众人回岛、清点残局时才发现,别的东西都在,独独少了那柄“碧海洗银沙”。那是一柄傲然独尊、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——苏旷当时去大城,是个隐秘的行动,并不方便随身携带兵刃。然而,无论对于哪个高手来说,一旦到手,都是如虎添翼。清查完本岛之后,他们又驾船去了银沙教驻扎的另一座岛,场面让人大吃一惊。那座岛上,横七竖八留下了几十具尸首,因为南国的炎热和雨水的浸泡,都早已经膨胀腐烂了,每一具尸体上都有九头蛟的痕迹,死状惨不忍睹,按照形容装束判断,应该都是银沙教的杀手。苏旷一众商量了一番,推测大约是那一夜、上官乾已经暗自运起九头蛟的秘术,这边沈东篱严防死守,得不了手,就连夜回转去、不分敌友地大杀一番,想来这种邪门功夫非要找人宣泄不可,不然反受其害。除了那一地尸首之外,银沙教的其他人也消失了,连同束星儿、夜哭郎君,还有七只精卫鸟。那两天,银沙教有充裕的、离场的时间——这一边无暇他顾,所有的船都在疯狂寻找云小鲨。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局面,他们这边好不容易站稳了上风,但是敌人消失了——即便扩大搜寻范围,找遍附近数百里海域、岛屿,也都没有任何踪迹。所有的消息也都断绝了。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——等待京城神捕营的援军到来,带来新的消息。太平岁月容易过。余怀之接了白象库库在身边,又精心为它做了个漂亮的象舍,朝夕相伴。他建楼的手艺一被众人发现,就再也停不下来,连天加夜的,率众在岛上伐木,重修了旧屋舍,新建了宿营地,还趁着有余暇,稍稍修整了一番上山的羊肠小道。库库并不怕人,整座海岛都是它的大乐园,它长得可爱,又特别懂礼貌,跑到哪里都人见人宠的,冲谁伸鼻子都有人跟它“握手”——除了小金,小金蛮横霸道惯了,天上地下唯我混蛋的,时不时地就要窜出去吓唬一下库库,弄得金光一闪,小白象就惊慌失措地扇着耳朵甩着鼻子乱跑。为了这个事情,余怀之敲门找了苏旷很多次。云家船帮的子弟们把风主驶到大城港口去修理,好在只是一个密封舱破损了,修补起来并不麻烦。至于江湖客们,一些人性喜热闹,于是便成群结伙,轮班去大城采买粮食衣物,也顺便观光览胜。另一些人偷得浮生,乘舟海钓,垂竿撒网,捉了许多鲜鱼海蟹,研究各式焗烤法子,配上椰子水快活吃喝。日子平安顺遂得出奇。这段难得的神仙日子里,苏旷与云小鲨新婚燕尔,双宿双飞。他们每天起得很早,在天光还未破晓、暑热还未升起的时候,带一壶冷茶,一条手巾,顶着一路星光,径直登上岛山的山顶。苏旷只管练他的刀,云小鲨在一边倚树看着——那夜海战之后,她多少耽搁了治疗,皮肉伤倒是不打紧,两只小脚趾脓坏得厉害,只能切掉,休养一段之后,借助拐杖勉强可以行走,但到能够腾挪闪打还需要一些时间。苏旷已经不是在练寻常的早课了。很明显,他的面前有一个假想敌,他有时候刀锋如醉如狂,练到汗流浃背,有时候又只是怔怔地站着,出神很久——他在回忆大别山里,自己和上官乾的那场“交手”,也在重温熊耳山的峡谷之上,丁桀和上官乾的那场恶战——毕竟在丁桀面前,上官乾是做不到藏私的,他一再复盘那几个试探之后、双方各自转守为攻的瞬间,时不时地“咦”一声,实在冥思苦想、不得其解,就回到云小鲨身边坐下,也不肯自己动手,就哼哼唧唧,仰着脖子张着嘴,讨人喂口水喝。晴天晴练,雨天雨练。有时候,青天如野,沁人心脾,太阳从海波里升起来,金光万道,粼粼荡漾。他们也难免贪恋好时辰,坐在山顶一块虬石之上,彼此握着手,面朝大海。海上的日出是很美的,像爱人之间温柔的吻一样。岛上的山顶几乎变成了苏旷一个人的演武之地——沈东篱本来起得也很早,也很喜欢独上山巅,但既然苏旷拖家带口占了位子,他就让贤,撑一尾独木白舟,远远地往海里去,他的剑法叫做繁花照海剑,自是要向孤独灿烂、旖旎辽阔处寻觅些剑意,有时候风浪起了,远远地能看见他一条白木舟在风口浪尖上纵横驰骋,穿梭往复,似乎也有些以舟御剑的意思。再到阳光大炽、暑热升腾的时候,他们就下山了。路过一处峭壁险岩,苏旷会稍微站一站——那下面不远处,就是明镜禅师殒身之地,佛家弟子讲究火葬,事发之后,他们很快就把禅师的遗蜕堆柴焚化了,收殓了骨灰,存在一个锡酒罐子里,想着将来回归中原,总要找到其妹颜小朔,细细向她交代此事,代加关照才好。那片石头的缝隙里,本来就怒放着一丛剑蓬草,诸事办妥之后,一株长草茎顶上忽然开了朵黄花,两尺多高,细细的花杆,炒蛋一样金灿灿的颜色。青青翠竹,皆是法身,郁郁黄花,无非般若。苏旷经过这里,总会驻足片刻,想或许颜大哥在天有灵,留在这里,要为我观敌瞭阵。下山之后,他俩照例会分开一小会儿。苏旷冲个凉,和江湖朋友们混在一处浪荡说笑,谈刀论剑,讲些门派传奇、江湖故事——这些日子,风雪原和风不二并没有闲着,他们孜孜不倦地发展借刀堂的新成员,好说歹说,拉了三个新人入伙,个个摩拳擦掌,准备将来回返中原,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。云小鲨则回她的船上去,风主修好了,云帆还换上了崭新的帆索。海船一样需要每天的训练,风雨无阻,到了离岸稍远处,她就潜下海去,日常浸一浸——云家人血脉殊异,到了深水区自有细微变化,海水对伤口反而有愈合的作用。江湖客和云家船帮终日厮混,学会了用旗语说话——他们也有一面硕大如翼的炊烟旗,挥三下,船队就靠岸,准备一起吃午饭了。午饭后,也是天气最热的时候,很多人会小憩一会儿,也有人在大树下打牌、下棋,玩骰子。有人执黑白子手谈,海外一局弈,山中日月长;也有人杀气盛,握着棋子一路笃笃当当敲过去,车马双行,孤兵过河。到了下午,气候宜人,苏旷会去海滩边练第二次刀。这一次,他就不是自己练了,会邀请几个人对战。被邀请的人,是上午闲逛的时候挑好了的,有时候是一两个高手,有时候是好几个人一起并肩上。他在加强训练他的左手——少了碧海洗银沙,他更加倚仗这件朋友们一起送给他的神兵利器。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过于倚重右路,左路几乎是空缺的——左手还是这具躯体的新援,需要一点时日来磨合。不过幸好,在最初略显生涩的、一两个月的磨合之后,这支左臂进步神速,它灵活性当然略差一些,但凌厉坚硬则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比拟。那真是梦寐以求的快乐——他重新拥有一个可以大开大阖的门户了,可以肆无忌惮地全攻全守,像是一支队伍忽然拥有了一支崭新的、无缝连接的左路。过去的、略显得保守的武技体系被冲击着,独撑大局的右路重新获得自由,许多过去无法施展的招式和变化像新泉水一样涌出来,每一场对战都在刺激新体系的诞生,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吐故纳新,他的身体迅速遗忘残缺,重新冲击完美之境,出手渐渐趋向浑然天成。他明白的——他在和时间赛跑,上官乾也一样。九头蛟是予取予求的掠食之道,最可怕的地方,就是可以在短时间内、“吃”掉猎物,迅速恢复。——上官乾恢复到什么地步了?九头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门么?他在哪里?在等什么?要做什么?他下午练两场,最多三场,不会缠斗,尽全力,但也不会把自己弄到精疲力尽——这个时候了,百尺竿头,进一寸难如登天,保持信心和状态比什么都重要。等到了黄昏,别人都四散去喝水、休息,准备开晚饭了,他俩就顺着海滩,手拉手散一会儿步。他们很喜欢一座大礁石后面的小滩涂,那里水波清澈,小螃蟹举着海草跑来跑去的。他们会攀上那座礁石去——身边有晚风轻轻吹着,海波里盛着夕阳的伤痕。他们在那里手拉着手,并肩坐着,看远处蔚蓝大海碎浪堆叠,涛声隆隆地拍岸,一只只鸥鸟掠过长空,直至夕阳入海,天幔火云万千。他们偶尔谈笑,偶尔拥吻,任由发丝纠缠,肌肤贴合,大多数时候就那么互相安静陪伴着,似乎知道韶光易逝,想留住也是徒劳,倒不如认认真真地消磨时间。直到炊烟旗再度挥舞,晚饭准备好了。看不见的是时光如水、逝者如斯,看得见的,是云小鲨脸上、身上伤口渐渐结痂愈合,双脚的包扎也一层层地去了。楚随波和孙*留守在大城里、借住在左港务的府邸上,他们是公门的人,需要和大城随时联络。他俩每隔三天来一次,每次都带酒来,也捎上库库喜欢的甘蔗和甜蕉,有时候也带新消息来。如果来,一般就踩着饭点。新消息并不常有,无非就是第二波援军和第三波援军在会安汇合了,韦家兄弟率众,上了三十六岛的船队,之后就是无聊至极的等待,船队到某地了,又到某地了。大事情早已经讨论了个底朝天,没什么正事可说了,大家就点起篝火,焗蟹烤虾涮鱼,块肉碗酒,乱讲些快活闲话。暹罗有一种娑罗酒,甜而且淡,喝很多碗都不会醉。大家就那么喝着,聊着,有时候快活了,就一同唱起歌来。某一个夜晚,晚霞褪进天幕,苍穹变成深海的颜色,星光漫天。那天酒正好,他们各自讲人生快活事助兴。朋友嘛,本来就是靠有趣的往事走在一起的。他们围着篝火,聊啊聊啊,吃得蟹贝壳堆成小山。夜已经深了,但大海实在太美了,正是群星璀璨时,海面上碧波粼粼,好像是龙宫里奇珍异宝一起发出光芒,远处草丛里萤火虫星星点点,风中带着木叶甜香,没有人愿意回去睡。于是他们都添了酒,又抱了许多柴丢进火堆里,火星散漫,向着群星飞。苏旷那天谈兴颇足,一端起酒碗,就停不下来。他挑最好玩的事情讲,惟妙惟肖。他说啊说啊,说和沈东篱江湖初遇的故事,和沈南枝互相捉弄的故事,在子弟营和孙*住一屋的故事……一个一个的、和他所有朋友过去的故事,甚至有一次云小鲨问了,他就从头细讲了龙晴和凤曦和的故事。云小鲨端着酒杯,三分酒意,醉眼乜斜。——“喂,你的晴儿到底长什么样子?”——“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……我画给你看!来!福宝,笔墨伺候!”好几个人一下子凑过来,看苏旷可能是真有点喝多了,仗着酒胆,啥都敢干,端着酒碗,在随便抓过来的一张白纸上,草草勾勒出一个坐在树上、烤着肉串的姑娘,她很年轻,洒脱得很,眉目清灵婉转,回眸一派风流。“画工不错!人长得也美!”身边几个人都胡乱夸奖,拍他肩膀,酒泼了他一裤子。苏旷自己看那幅画,恍如隔世,浮生怅惘。苏旷看了看那幅酒后即兴的画,形神具肖,还蛮得意的,他吹干了墨,随手远远掷开笔:“这是我第一眼见龙晴……那时候啊……我见识还浅,一眼撞见她,就觉着真好看啊,世上肯定没有更好看的姑娘了……后来呢你也知道……狠狠地伤心了一场……一别七年了,我也时常想起他们,想五哥和晴儿究竟去了哪里,过得好不好,一起骑马、喝酒的时候会不会也偶尔聊到我……唔,他们一定做了爹爹妈妈,也不知道有几个孩儿,是男孩儿呢还是女孩儿……前些年呢,我还一直在念着,要是能张罗着你们见一面就好了,说不准,你们还能交个朋友,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……小鲨啊,你行事太独,眼又高,常年浮宅海外,难免朋友少,这个人哪,朋友一少呢,遇上伤心事就容易往心里去,排解不开,到时候……这让我多少有些放心不下……嘿……来,小鲨——喏!收着!送你做个纪念!”云小鲨接在手里,怔了怔,忽然就明白了。他在道别,那些美好而珍贵的回忆,是他人生里一颗颗璀璨珍珠,他把最秘密的那几颗也打捞出来了,串成项链,一并送给她,作为最后的礼物——希望你以后,一个人在海上的夜晚,想起我来,多些开心的时候。她鼻根有些酸酸的,眼里有些热热的,但如此良辰,欢聚时光,陪君醉笑三万场,不诉离殇。她就也斟满了碗酒,接着往下说:“呀,都讲过了?轮到我了?那我说说第一次发财的故事吧,在那之前呢,我们也小打小闹地挣了一点辛苦钱,那次是真正知道什么叫一夜暴富……”人群嗷的一阵激动,云家船帮是建立过财富帝国的,酒色财气的故事人人都爱听,比坚持正义还吃力不讨好的故事吸引多了……火堆边总是嘻嘻哈哈,笑浪一阵接着一阵,有人笑得前仰后合,酒碗端不住,泼泼洒洒,有时候烤好的虾在人头上乱扔,被伸出来的手迅速截了道,有时候两个人忽然谈起兴头,喊得费劲,有人站起来,挤到对面人身边坐下,人群就轮流挪挪屁股,调出新坐次。风雪原还是少年心性,酒酣耳热,新学了首酒令,拎着根筷子,在空酒坛上击节而歌:几人与我称兄道弟,几人见我烂醉如泥,几把刀,几条命,几多破事由他去……那一夜,他们聊到篝火成灰,东方欲晓。几乎所有人都喝多了。有些人甚至横七竖八地就躺在地上。只有楚随波,从来浅斟而已,一直都很清醒。那个黎明,晨雾苍茫,楚随波站在海边岩石上,吹了一曲箫。到孤绝处,长相思,摧心肝。他吹的是那首《极乐世界》。苏旷拎着两个酒瓶,站在岩石下听了很久。长风涤荡,红日海上,欲凌波而出的刹那,楚随波抚箫,一动不动,衣袂飘举,万籁俱静。苏旷爬上岩石,拍了拍他的肩膀,递了一瓶酒过去。楚随波接在手里,依旧看那日出:“我不是酒鬼。”苏旷一手搭在他肩膀上。楚随波低头看了看瓶口——已经敲开了,有点非喝一个不可的意思,他淡淡的:“我也不喜欢跟人勾肩搭背。”苏旷不管,还是搂着他肩膀,自己拿酒瓶跟他碰了碰,先自行抿一口:“来,咱们哥俩走一个——”“走什么呀……刚喝了一个通宵!”“随波,你瞧!这景多好!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……嘶,后面什么来着……幸甚至哉,歌以咏志!来,咱们碰一个,就祝……那个……祝天下太平!”“你为了多灌一口……真是什么都编出来。”楚随波不情不愿,抿了一口,把他的手掸掉。“随波啊……”“嗯?”苏旷也在看那海上红日,眯缝着眼,“令郎叫什么来着?”“我儿子叫楚让。”“好名字啊!让者礼之主——果然像你儿子。”“什么叫像,本来就是我儿子。”海潮澎湃,一道浪从天边来了,一道浪又从天边来了,卷起千堆雪,打在脚下岩石上,轰然四散,喧哗孤寂。“随波啊……”“又干什么?”“你试试降个调子。”“什么?”“降一个调子吧,那原曲太高了,好是好,非常人所能为,必成绝响,勉强什么?留在乐谱上就完事了。常言说得好,观千曲而后晓声,观千剑而后识器,所谓人间道呢,总是自天及壤,你看这百川归海,海潮回响,也未必总是念念不忘崎岖来路。”“你要跟我说什么?”“已经过去的事,就不必再回头了,该扔就扔,该放就放。”苏旷又碰了碰他的酒瓶:“随波,这是我最后一瓶酒,今天喝完,我就准备戒了……嗯,韦家兄弟快来了。来,咱俩正经碰一个——祝你经此一役,前途无量。”“托你吉言。”楚随波跟他碰了碰,微微一笑,“小苏,我也想祝你一个,可惜啊,我想不出来……活到你这份上,已经什么都不缺了。”苏旷哈哈大笑,两个人双双一饮而尽,把酒瓶掷进海里。苏旷转身跳下岩石,先行离开。他走了数百步,就听身后,又一曲《极乐世界》奏起,深沉柔和了许多,不再惊绝缥缈,另有一番烟火抚慰。如果说原一曲是西方佛国,飞天狂舞,九渊地狱,沥血成魔,这一曲,就是人间的音乐了。苏旷驻足,站了站。其实呢……剑菩提也不是非到至境不可的,当时他已经是天下第一了,坐拥荣华富贵,睥睨生老病死,如果不是强行要和释迦摩尼比肩,后面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了。人就是人,怎么活,无非几十年而已。数日连绵阴雨,即便是南国,也添一层秋凉。中秋那一天,苦等的援军终于到了。是日,天又放晴,及到傍晚,夕阳入海时,红彤彤的海面上,三十六岛的主帆渐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。先是船帆,之后是船头,渐渐的,出现了船头诸人的轮廓。到大家看清楚沈南枝圆滚滚的脸颊的时候,海滩上一片鼓掌欢呼。海船还未到岸,船头人群之中,白影一闪,是文陵江等得不耐烦,先行振翼,船头起飞,轻飘飘半空一折一落,收翅落地。“一羽凌江”正是扬名立万的当口,人群立地呼啸,如雷贯耳。人终于聚齐了,可谓兵强马壮,热闹非凡。海船泊岸自有一番麻烦事,水手们还在下锚、降帆、搭跳板、搬运行李,韦家兄弟和沈南枝先行过来照面。两拨人等会师都等了太久,期间闲极无聊,能聊的全聊了,互相神交耳熟,并不用再多介绍。“诸位,久仰久仰,沈庄主,幸会幸会。”韦家兄弟向江湖众人一一抱拳施礼,之后,韦慈不再客套,开门见山,“*,随波,苏旷——我们在真腊海边发现了一些情况。一路上十分着急与你们一叙,我们正好也饿了,我看,今天就先不和大家伙寒暄,咱们几个赶紧找个安静地方坐下,边吃边聊。”于是众人颔首,着人去备晚餐——沈家兄妹,余怀之,风不二和风雪原坐在一边,算江湖道上人;孙*,楚随波,文陵江,韦家兄弟坐在另一边,算是神捕营的人;苏旷和云小鲨居中。烤物还是老三样,各式各样的鱼虾蟹,篝火旺旺燃起,添酒回灯重开宴。诸样海味烤好还要一段时候,韦慈打开随身行囊,取出几卷油纸包裹的文轴舆图,理了理,先分给苏旷一张,示意大家传着看一看。他俩和文陵江互相探询,文陵江示意,还是由他一人主讲。韦慈就喝了口水,润润嗓子:“诸位,你们看的这张图,是陵江临来之前,在卷宗阁整理出来的一张十二银庄的地图——各地的标识都已经很清楚了吧?”文陵江训练有素,那张图清楚明白,大家看得一目了然,很快就传了一圈。韦慈又递出第二张:“这一张呢,是西域小国里流传出来的花园宴饮图,苏旷,你似乎也在守默谷见过同样的壁画……各位请注意,你们看这个地方——就是极美少女的眼睛这里,喏,陵江做了标注——这儿,就是银沙教的新老巢,也是她们最后一个据点。这个地方,在真腊的一处丛林腹地,据此岛,大约船程四百里,上岸之后,向内陆再走三百里。”大家索性聚成一堆,都伸着头观看。“七天前,我们来的路上,经过这附近海岸,当时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,就想着,既然狩天者就在手里,沈二姑娘也在身边,不如就壮起胆子,先向丛林里趟几步,略微探探路,看看状况,来了跟诸位说话,也好有个眼见为实。”众人都“噫”了一声,略为惊讶,神捕营胆量非凡,做此决定,可以说是当机立断。韦慈接着说:“我们按图索骥,上了岸,那个地方荒凉之极,海岸边,全是礁石、砂砾地,海滩也就是寻常沙贝沉积,但是,在西岸边一片平坦处,有些木头被海浪冲上来,堆积在一处。”“本来嘛,海域沉船也是寻常,但是沈姑娘看了之后,说这个楔铆和胶合不像是船舶上的木头,倒像是简易建筑拆下来,或者说……可能就是个码头。她建议我们派水性好的人,在附近海底找一找——我们依令行事,这一找,果然有所斩获,那附近的海底是趁着旱季、大退潮时整饬过的,珊瑚、礁石都除去了,海水的深度正方便泊船,也有许多砖石木料就裹在麻袋中、沉在海里,想来是麻袋被风浪卷开,浮木漂了上来,又被海浪推到岸边;我们又在附近、力所能及的地方,再扩大范围去找,发现了十几艘不大不小的木船,也都是近期刚刚凿沉的。”“也就是说……”“也就是说——银沙教的教母和教众,应该就是在不久前,到过此处,或许已经潜入丛林了。她们临走的时候,试图毁灭行踪。”“接着说。”“我们当即兴奋起来——她们人不少,难免有些足迹,顺藤摸瓜,那是我们的当家本行。我们几个离岸向北行走,一路追踪,走了不过一里地,就见到了丛林地带……不过,那片丛林,真是蛮荒之地……实不相瞒,我们兄弟常年在京畿活跃,这种地貌、植被真是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,我看那些灌木密不透风,枝枝叶叶都挤在一起,满地蔓藤,好像整座丛林就是一大团藤条绿筋,不知应该从哪下脚,怎么进去。好容易刀劈斧砍,开出一条小路,没走几百步,前面又全是泥浆,一脚踩进去就没了膝盖。”“我们不敢冒进,就准备先退出,跟你们汇合了再说。临走之前,陵江想再碰一碰运气,她就振电母翼飞了起来,在丛林边缘四处寻觅——各位都知道,陵江有双常人所不能及的慧眼,还真是让她看到了一条路——空中俯瞰,果然有条隐隐约约的线,沿线灌木的枝杈都是刨砍过的。陵江胆子大得很,她不顾我喝止,又落低了凑近看,真就让她找到一种标识,那林子里面,沿途种了一种白花矮荆棘,与别树都不同,可以作为她们的路标——我折了一枝带回来,请云船主看一看,认识不认识。”他从行囊里又取出一尺多长一根连花带叶的荆棘枝,递给云小鲨。云小鲨看一眼:“是,我在银沙教总舵药堂岛上,见过这种荆棘,就长在海神杉附近,所以过目难忘。好像是……药堂的浅海尊者,从吕宋一座岛上找出几株植物、反复培育出来的,她给它起了个名字,叫做微木。”众人心里都是微微一动,同时想到了那一句“精卫衔微木,将以填沧海”。“原来如此,多谢云船主。”韦慈点点头,接着说:“陵江向丛林里又飞了一小段,说里面是亮晃晃一大片沼泽,她不敢再向前,怕精卫鸟出击,也怕打草惊蛇,走漏风声,就撤回来了。我们就商量,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银沙教在此地经营二十年之久,再跑就连老巢都没有了,决议先来跟你们汇合,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再说。”“起锚扬帆之后,老本行作祟,我们又想,查都查了,附近再询问些目击人才好。就又四处找了找,在附近海岛上找到一个捕鱼摸珠为生的部落,里头人不多,都是披发文身。我们船上带的有通译,一交流,倒是勉强可以对话。我们跟他们打听,他们说,这一带呢,近二十年来,每年雨季结束的时候,都有海船前来,每次都带了人、牲口,货物,粮食……有男人也有女人,但领头的几个女人穿着长袍,戴着面纱,显然是发号施令的海巫女。她们从不和别的人搭话,也不许人靠近,如果被冒犯,就会举起手来、用一种巫术杀人。他们说,丛林确实有条路,被附近一些渔民叫做海巫女之路,十几年前,她们还找了附近一些部落岛民,代为搬运石料,但那条路每年旱季才会显露出来,这一带丛林长得飞快,雨季一到,没几个月,藤蔓疯长,就把开垦出来的小路全封住了,外人没有向导,一旦进去,没有人能活着出来。我们打听清楚了,想着所获不少,估摸你们也等久了,就直接过来了。”孙*听到这里,点头赞赏:“干得漂亮!”“各位,以我们的人手,这一趟、能把银沙教的新总舵端了吗?”楚随波问,“国公爷、兰二先生都是什么意思?可有另予印信?”韦悲回答:“我们的人手,打一场正经小仗都够了,银沙教倚仗的,无非就是精卫鸟、蛊虫和毒药,如今,最多再加上丛林。如果这一次拿不下来,任由她们在丛林坐大,真成了个小国,后面再来一趟就不容易了。国公爷和兰二先生交代的意思倒是很清楚——我们要的,第一,教母的人头,她在宫中安排灵妃,以致……咳!诸多祸患,罪不容赦;第二,要十二银庄的剩余藏银,这每一笔银子,都是从中原、江湖流出去的,兹事体大,务必要追回;至于其余处置,将在外,由我们几个商议着定夺,真到了决议不定、要拍板拿主意的时候——按律行事,令高者尊。除此之外,并没有另予印信。”楚随波点了一点头,心里有数。他问的,是很关键的一点——神捕营来的这几个人,韦家兄弟和孙*都是十大名捕,十大名捕之中,从来都是按旗次排位,青崖*旗排第七,一苇慈悲旗排第六;文陵江还没有旗帜,按职位只是万蜀戎手下一员,需要听令行事;而他临行之前,兰雪拥和刘伯庵曾经给了他万里戎机令——也就是说,真有必要,他可以一语定乾坤。孙*又问萧老板,“萧老板,银沙教也曾祸乱暹罗后宫,依你看,暹罗有无可能,和我们联手行事?”“绝无可能。”萧老板直接摇头,“实不相瞒,诸位,事到如今,连我的身份都很尴尬……银沙教虽然扰乱了暹罗后宫,但毕竟也就是用大城做个银钱的中转,并不伤筋动骨。倒是咱们,这么些人,老在岛上,把这附近虾蟹都吃小了一圈,人越聚越多,又有船又有武器,人家提防得很,给钱都不愿意要了,好几次明示暗示,问我们什么时候走人,再不走就要硬赶了。”韦慈韦悲兄弟一起点头,韦慈说,“倒也是这个道理,此事和暹罗关系不大,王素落网,教母离开,这已经没人家什么事了,我们来岛上,本来是为了借地和谈,对头都走完了,我们总滞留也不合适。”“而且,留在这里,每天花费也确实不菲……”孙*摆摆手:“如果人手是足够的,就尽快做准备,采办海粮,越早出发越好。”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,聊得热络。云小鲨若有所思,走到沈南枝身边坐下,轻声耳语:“南枝……要不行李搬我船上吧?今晚咱俩睡?我有个事,想跟你聊聊……”“行啊。”沈南枝嘻嘻笑:“我不想着上你的船,我就不来了。”篝火熊熊地升起来了,晚餐也都准备好了。几个人一路来,在船上吃了好些日子的海粮,正馋得眼睛发绿,立即就要动手吃喝。“大家先等一等,还有一桩事情,说完了再吃不迟。”韦慈拿出另一份卷宗,先抽了其中一张肖像,递给沈东篱:“沈庄主,按照目前的情况,你是唯一和上官乾的真身打过照面的人,烦劳你仔细看一看,是不是这个人。”沈东篱接画在手,大家也凑近看——画上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,面相很是突兀,几乎是凸显在纸面上。他确实当得起“骨相棱峥”四个字——紧绷绷的皮肤下面,好像藏了一具生铁髑髅,而那具髑髅打造之时,每一锤都用力过猛,他的眉骨横绝,颧骨凸出,腮骨也棱角分明,像是层峦叠嶂的一方绝壁,硬得硌眼。“栩栩如生,真好画工!”沈东篱轻轻一赞。“沈先生过奖。”文陵江颔首致意,“是这个人吗?”“是。”韦慈忙追问一句:“兹事体大,沈庄主可以确定吗?”沈东篱很坚定:“不会有错——那是个暴雨深夜,别的东西或许看不清楚,但……我郑重看过他,绝不会忘记这张脸。”举座都料到了这个答案,但还是片刻寂静。他们找了好久的困兽,终于被逼到角落了,正在转过身来。韦慈叹口气:“苏旷,这张是喻佛争的形影图。”苏旷在听:“喻佛争和上官乾是什么关系?”“喻佛争的本名叫做李喻,上官乾的本名叫做李正,他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。李正还有个嫡亲的胞弟,叫做李迟。非常之巧,可能是天意吧,他们三兄弟,简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这为我们省了很多工夫。”“居然有三个兄弟?”“你看看这些……”韦慈递过最后一袋卷宗,略厚,全都整理、誊抄过,“我们带来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,誊得急了,所有都写在一起,楷体是正卷,行体是口供,草体是我们的推演……这份是京西客栈纵火案,这份是小桑村的纵火案……这卷是刚刚重启了的李喻的卷宗,这是刘伯新立的李正和李迟的卷宗。”篝火在烈烈烧着。柴堆里,火星在苍白的余烬上奔走流转,凡有过往,不容成灰。虽然已经是中秋了,南国的海岛上,依旧有种奇异的热。看卷宗需要一会儿工夫。几位来客就抓紧吃了几口。卷宗一份一份的,在大家手里传着,偶尔低声探询几句。“李正”这个人,像是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隐形人,或者说,像是人世间隐匿着的一只活鬼。一页翻过去,又一页,他的生平和来历,慢慢的,被这些蛛丝马迹一笔一笔勾勒出来。“李正”也似乎正在从上官乾的皮囊之下走出来。“我似乎是明白了……”苏旷快速翻了几页,又回头找,“他的生平还缺了一段,他五岁之前在哪里?好像完全是空白的?”“如果我们没有猜错……在井里。”“什么?”“就是井里,大家都知道的那种井,枯井。我们在小桑村外的一片荒山里,找到一个棚子,已经塌了,下面压着一口枯井,井底挖得很宽,可以住人——很宽的意思是,对于一口井来说算很宽。我们去查过,那里面显然是有人长期生活过的,我们也在井壁上找到了梯子,还有……一个正字的划痕,不知是数什么的。因为没有更多的证据支持,连推演都不算,仅仅是一个猜测,我们就没写到卷宗上去。”“喔哦……他在那里待了多久?”“五年。”“等等,多久?”“五年。”“他五岁的时候才……也就是说……”“是,李正出生在那口井里,长到五岁,之后就被他的亲生父亲带回了小桑村,认祖归宗。”认祖归宗这四个字变得讽刺极了。当然,李正这个名字也讽刺极了。不管怎么说,“人”不应该承受这个,有人生在天上宫阙,有人生在烟火人间,有人生在草莽窝棚……但无论如何,没有人应该生在井里,长在井里。井里爬出来的,只有癞蛤蟆,或者是厉鬼。“那这个……这个京西客栈的乐伎……雁姬……这个……”“是,就是你推测的那个意思,所有的线索,都指向的很清楚。”“所以喻佛争……”“是他的亲大哥,也是传授他武功的人。”“那个李迟……小弟李迟?”“你见过的,也打过交道,就是那个亲随。”苏旷确实见过亲随,也确实打过交道——他闭上眼睛,仿佛就能看见那个家伙举着紫金蝎子,欢乐而甜蜜地向他跑。可是,亲随怎么会和李正长得一样呢?那个亲随完全是个畸形儿,鸡胸,驼背,罗圈腿。“这是最后一份文书,也就是我们临行前,二先生在李迟嘴里拿到的口供,因为实在是事出紧急,可能还用了一点过界的方法。”韦慈指了指苏旷手里最后一张纸,看着苏旷越来越紧蹙的眉头,点点头,“对,他本来也不长这样——他幼年的时候,被做成了一个坛童。”“坛童?就是……”“就是你知道的那一种。”“谁干的?”“李正。”“我去他大爷……”“李喻被带走的那天,有人来报,京西客栈发现了坛童——那是个误报。我想,李正认为那是一场陷害,就是神捕营和铁总捕头,害他失去了母亲,也失去了大哥。““然后……之后……他没本事报复神捕营,却把他的亲弟弟,亲手变成了这么个东西?”“是。”“为什么呢……”“我们把能写的都写了,我想,在座所有人的推测都是一样的,因为只剩下那一种解释——只剩下一种解释的时候,通常就是真相。”苏旷坐不住了,站起来,走了几步,揉了揉眉心。他不算是孤陋寡闻的人,但依然被这样的人间惨剧震到了。在小桑村,离神捕营只有五里地的小桑村,住着一窝活生生的鬼。他按着印堂,闭了会儿眼睛。——上官乾,我看见你的地狱了。“苏旷,下面就是最重要的一步了——依你看,上官乾人在哪里?他是跟着教母去了丛林,还是依旧留在阿瑜陀耶城?”“我不知道。”“……”众目所向,大家在等他说下去,不知不觉,他已经变成了这座岛上发号施令的人。苏旷想了想:“按照常理说,他应该已经跟教母进了丛林,但我又总觉得,他没有走远,就在附近。”所有人都有些吃惊,可并不意外。“为什么?”“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,他是个赌徒,比我们赌得都重,每一把都会连皮带骨全押上去。他连押几注,都赔了本——他在丁桀那里没有得手,分身在皇宫里被随波揭穿,东篱兄这里又严防死守没有机会。可他已经服下蛊虫了,这是永永远远的受制于人,教母知道他是谁,不会给他巧取豪夺拿到解药的机会,与其如此,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翻盘。”“他还想再翻盘?”“当然。”“凭什么?”“凭我的人头。”“怎么到手?”“我给他一个单挑的机会。”“小苏……”“只要他能杀了我,不仅名正言顺地拿走碧海洗银沙,还能用九头蛟取我内力,从此之后,八荒唯我、四海一人,这个机会他不可能放过。”“苏旷你想清楚!”“南枝,这些日子,我已经反反复复、想得很清楚了。”“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……苏旷,我让你想清楚,你得考虑后果啊,你能稳赢吗?他真做到了怎么办?他把你吃了,那后面我们麻烦就大了!”“喂喂喂南枝……我既然提出来这么做,自问还有点把握,就算赢不了九头蛟,真到了那一步,我自有手段,不会让他取我内力。”“啊哈……我也不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,行吧,我们商量商量,提前做点布置——还有一个问题,你准备怎么把消息传给他呢?”苏旷招招手:“福宝,笔墨伺候。”风雪原忙站起来,去拿文房四宝,研墨,准备展纸。苏旷摆了摆手,就把刚才那张形影图拿过来,略一思索,空白处题了几行字——坐井观天客,阖家尽死囚,我刀壁上叫,昨夜思汝头。空岛虚以待,生死任去留,前仇渴百斩,一断一干休。他提起来看了看,吹干了墨,递给余怀之:“萧老板,烦劳安排人,帮我贴在大城城门上——附近不用埋伏人,贴上之后离开就好。”余怀之点头一应:“好。”这一轮谈话总算告一段落,虾和蟹全都熟了,尤其是此间蓝蟹,鲜香油亮,一口肉一口黄的,配上椰子肉烤的小薄片,大家都吃的啧啧有声,惜乎将来不复见。这顿饭要吃很久,他们要讨论还有很多,人手要怎么分配,战术要怎么安排……后面的好几天,所有人都会很忙碌。八月十六,清晨,阿瑜陀耶城的大门上,多了那张形影图。之后,那图孤零零地贴了好些日子。人们在等,也在筹备着开拔启程。神捕营的人来回往复,办公文、手续,筹备海粮,以及各项物用。寄押在左港务府的王素也被带回来了,神捕营在阿瑜陀耶城找了几个坚固的、装巨鳄的笼子,把他塞进其中一个去。神捕营是有备而来的——三十六岛船队里有艘船叫做“巨鳌”,船身并不算大,速度平平,中舱圆鼓鼓的,舱壁异常坚固,载货的量一度雄踞东海,正好可以改造成一艘囚船。苏旷去探望过几次,见王素蜷缩在铁笼一隅,埋头瞌睡,头也不抬,一个多月来,这个人大约没洗过澡,蓬头垢面,臭得熏眼,脚踝上的伤口烂出很大的疮脓来。苏旷听看押的人说,王素被审问了很多次,软的硬的都来过,颇吃了些苦头,但并没有招出什么,说的都是别人已经知道的,再逼就装疯卖晒。看押的人还说,但这人倒也并没有自暴自弃,趁这段日子,重新皈依三宝,常常眼观鼻鼻观口,拿着手上铁链当佛珠数:“愿常寂静,学诸正法,无牵无挂,长住涅槃,这都是幻,这都是空……”王素运到船上之后,有时候沈南枝去找他聊聊,他俩倒是能说上几句话。又一日,苏旷见他笼子后靠墙的缝隙里脏得厉害,食物残渣和各种污秽攒了好久,都有蛆在爬,叹口气,拿扫帚给扫了。王素就垂着头,自顾自哼哼:“阿弥陀佛,菩萨慈悲,饭都馊了,全是沙子,全是沙子……”苏旷就摇摇头,去厨房给他重新弄一份食物,带了一杯清水。王素吃得狼吞虎咽,快见底了才问:“一点肉都没有?”苏旷抱着胳膊看他:“死到临头还这么贪?念佛还是吃肉,只能选一个。”王素等到吃完了,最后一粒米也捏进嘴里,水也喝得干干净净,才闷头念叨:“你也快喽,瞧见那几个空笼子了吗?总有一个是你的……”“没别的话可说了吗?”苏旷手伸进去,拿走了杯子和盘子,嘿嘿笑一声:“瞧你那点胆!”王素其实还是有话说的,只是一抬头,二人对望,笼里笼外,生死陌路,过一会儿打个饱嗝,,一抹嘴算了。苏旷也知道他有话说,不过,对王素,此生言尽,不想陪他多聊。囚舱里空空荡荡的,显然还要再装一批人才能满载而归,随着海浪起伏,镣铐和铁链敲着舱壁,当当响。七天之后的黄昏,“回信”送回到了岛上。那是藏在最后一袋粮食里的——一颗“丁桀”的人头。那颗“人头”是用枯木和明胶做的,栩栩如生,居然有七分神似,眼眶里黑洞洞的,塞着一张小纸条。上面九个字:没下毒,不着急,回头见。大家都在看那行字——那不是上官乾的字迹,上官乾的字迹大家都见过,中规中矩,端庄威严。这已经是“李正”的字迹了——他的字迹,确实和昔年的李喻很像,字很小,间距稀疏,狂筋怪骨,横竖撇捺都突兀,像是钢条插在笼子里,也像是被野火烧过的荆棘丛。他完全恢复本来面目了。他在示威,也在昭示胜利之后的另一种狂妄打算:如果他能够吃掉苏旷,全身而退,当然下一步会去吃掉丁桀。这颗人头,送到江湖众面前,不啻于在人群里放了一颗惊雷。海粮是左港务府帮忙采办的,全程都是自己人经手,手续严丝合缝,谁也不知道这颗人头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。李正说没下毒,可他的话谁也不敢信,顿时到处乱哄哄的,已经入舱的海粮又全都检查一遍。所有人都在望着苏旷。苏旷凝视那张纸条,握了握拳,又松开——他的感觉并没有错,这些日子,李正确实在这附近,遥望过他们,或许也权衡过这场决斗,但终于还是押后了。苏旷做出了决定:“那我们启程吧,所有人再细查一遍,每天早晚变换口令,随时提防他易容潜入,兵刃不可离身。”“等等,还有一件事。”云小鲨摊手:“兵刃不可离身——你的刀呢?”“刀……我再去借一把好了。”苏旷看起来胸有成竹。这十二个人里,除了他,没有人用刀。苏旷大步向人群走,远远地打了个呼哨,招了招手。那一片海,那一片天。夕阳燃烧在晚霞里,似乎是万尺雪凉不了的赤子心,波涛灿灿滟滟,仿佛是三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。海滩上三千人渐渐齐集,刀剑在腰,都在望着他,等他一声令下。那些是侠义道,他们是江湖人。侠义道是热肠古道,谁是领袖,是用仁义,肝胆和担当来定夺的。“诸位安好啊——”苏旷抬起头,向大家拱手,朗朗招呼一声:“我有一战,生死与之,苏某这里,有一事相求——”所有人一呼百应:“是!苏大侠义薄云天,我辈千里追随,正是要听从吩咐!”“我的刀丢了,手里缺个家伙,想找各位借刀一用。”创浪一声,金铁交鸣,啸啸龙吟,人群之中,凡有刀客一起拔刀在手,残阳之下,一片雪亮冷厉。既然苏大侠要借刀,所有人都慷慨,无论挑中哪一把,都是荣耀。放眼望去,近千柄刀,长刀、短刀,双刀、直刀、弯刀、鬼头刀、斩马刀、雁翎刀,索子刀……应有尽有。苏旷一边信步向前走,一边左右端详。找到称心如意的兵器,谈何容易。名铁求其主,英雄求其锋。人和刀的相遇,本来就是江湖之中最具传奇的一场邂逅。说实在的,碧海洗银沙丢了,苏旷当然很遗憾——那是柄不世出的神兵,随便哪个刀客,只要到了手,绝不会弃之不用。但……居然也有一点点轻松。碧海洗银沙没有任何缺点,如果非说有,就是太完美了,高贵,华丽,无懈可击,坚不可摧,每一个角度都凌厉得有点过了头……他也很珍视,一摸到也爱不释手,但扪心自问,有点驾驭不动。那更像是霍瀛洲的刀,凌驾于苍生之上,不太像“我的刀”。很难说清楚“我的刀”该是什么样的——但他是有感觉的,他人生的第一把刀,仅仅是一柄断了半截、锈迹斑斑、藏在衣柜上的斩马刀,可一旦入手,生死与之,*魄相依。天快要黑了,快要看不清了。如果找不到,就只能明天上船接着找。再找不到,就随便从名刀里拿一把凑合。他的“朋友们”远远站着,有备无患,开始商量第二套方案,看是不是来得及再打一柄。风起了。苏旷站住脚步,轻轻闭上眼睛,想了想,提出另一个要求:“各位……烦劳,挥一挥刀,让我听一听。”一片金刃破风声。轰——轰——*兮——*兮——海潮轰鸣,刀声呼啸。我有迷*,以待惊雷。“就这把吧。”他在一个人面前站住了,睁开眼睛。那是个普普通通的人,拿着把平平无奇的刀,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。“兄台是……”苏旷有点尴尬,这个人其实跟他通名报姓过,还一起打了好几次牌,但这个普通人实在太普通了,转身就忘了。“在下……江湖诨号赛马超——姓蒯名佩字玉祥。”这么个诨号记不住也很正常。“蒯兄!”苏旷拱拱手,直奔主题:“这个刀……请问是……”“哦!苏大侠居然看上我这刀吗?”那位赛马超连忙以手抚刀,拿大拇指崩崩弹了两下:“哎呀,那老板诚不我欺呀!实不相瞒,苏大侠——我这把刀,是这趟临行之前,在路边刀铺里买的,刀铺老板呢,一听说我要来追随诸位行侠仗义,哎呀,那是双目炯炯放光,拽着我一通猛吹,非要说是祖传了七八代的神兵利器,正是用武之时!我打眼一看,呸!欺负谁呀!这刀锷款式多新哪,前年才出来的!我甩手要走,老板又拽着我,胡搅蛮缠,说虽然不是真祖传的,也是他自己呕心沥血打的,不骗我,真是把好刀,是好刀就该配英雄,斩妖除魔,问天下谁有大不平,无论如何不能给埋没在荒郊野外了……那个刀锷他确实不会打,现买现拆了一个装上的……他苦苦求我啊,我都不忍心了,觉得被骗了就骗了,就问多少钱?他跟我开五百两!五百两!这不找揍吗!我一路还价,砍到三十八两,老板是死活不乐意,瘪个嘴巴,我说真没办法,我就带了那么些银子,卖就卖不卖就算了……临了吧,那个龟孙子,连我那个钱囊都给顺走了,虽然不算贵重,也是我媳妇绣的。我这一路,骂了他好久……”这位朋友有些激动,啰嗦了点。苏旷拍了拍他的肩膀,伸手,那人有点不太信,把刀递过来。苏旷接刀在手,在风里挥了一记。呜的一声风鸣——是我呀。没错的,刚才就是它。“那个……蒯兄,这把刀方便割爱吗?我丑话说在头里,碧海洗银沙之下,它不一定是囫囵的,要是破了,我回头只能赔你三十八两……”“苏大侠!你要看得上!尽管拿去!这算什么!这算什么!斯逢幸事!蒯某与有荣焉!与有荣焉!”说实在的,那真是一柄好刀,上好的镔铁百炼成钢,一遍遍地淬炼,一遍遍地打磨,一遍遍的调试。它入手舒服极了,不会轻一点,也不会重一点,锋锐刚刚好,弧度刚刚好,软硬刚刚好,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自在。就像是一双料子上好、半新不旧的好鞋子,一坛藏了三十年、清冽绵软的老酒,一位相交半生,心灵相通的老朋友。做这种真正的好刀,不仅仅需要好铁和冶炼的技艺,更需要无穷无尽的时光与耐心。五百两一点都不算多,是这位赛马超不识货。那位刀铺老板,在荒郊野岭,守着孤零零的一炉火,在漫无天日的等待里,一钎一锤地敲打出了自己的英雄梦——他希望它能托付给一个真正的侠客,匡扶正义,斩妖除魔,问天下谁有大不平。它确实比不上碧海洗银沙,但说不定也能赢。PS:挣扎了好久,《关山夺路》先删了,重新调一次结构。那场海战是年前就想好了的,刻在脑子里一样,抹平简直是回复出厂设置。但回头看,确实破坏张力。也不知道各位看着我这么折腾啥感觉……按理说,这些操作,写作者是不应该拿到台前的,应该在后台一次性完成,但今年真的是……我报路长嗟日暮,如果不是写完,发出来,再复盘,并不能准确知道哪种感觉是准确的。好像一直以来,借助各位的包容,弄得很不职业,惭愧极了。希望这是灵山前的小雷音寺吧,最后一段弯路……这篇当然免费啦,沙发送一本《唐风落日染白袍》的to签。感谢!飘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