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血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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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25章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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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时,已经是夜里九点。出闸后,国内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,以沫怔了一下。空气无色无味,但敏感的人总能区分出不同来。看着好挤好乱好热闹的大厅,听着亲切的乡音,以沫感觉自己像一尾终于回到大海的游鱼。那一刻,她决定忘掉在关岛的一切。

她正自怔忪,取完行李的辜徐行从身后走上前,自然地牵起她的手,领着她往出口走。走了几步,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穿过她的指缝,慢慢收紧,变成与她十指紧扣。

他们在出口处等了片刻,辜徐行的司机就赶到了。车子开出机场高速后,司机犹豫再三,还是问道:“辜总,去哪里?”

给辜徐行开车这几年,他已经摸清楚辜徐行的行动规律,正常情况下,这个点接到他,是要送他回公司加班的。但今天老板带着一个女孩子,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。

“呃……”以沫抢先开腔,但一时间也不知道往哪个酒店去。

“回杨浦。”辜徐行打断她,给司机下了一个指令。

看样子,辜徐行要带她回杨浦的住处。以沫咬了咬下唇,轻声说:“我想住酒店。”

“有家不回,为什么要住酒店?”辜徐行凝视着她,柔声问道。

以沫抿紧唇线,没有回答。不知道为什么,一提到他在杨浦的家,她眼前就会出现陶陶在她面前吃薯片、喝啤酒的自如样子。那个夜晚给她的回忆并不是很好。她潜意识觉得那是陶陶的领地,虽然她已和徐行分手,但以沫莫名觉得一段那样备受祝福、天作之合的感情不应该如此潦草收场,她也不应该这么急着去登堂入室。

想清楚后,她心意坚决:“还是不要,我想……”

她一句话还没说完,就被徐行封住了唇。他停留了一会儿,用舌尖轻轻撬开她的唇,他的温柔、爱怜都透过那个缠绵的吻渡给她,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等那个吻结束,以沫已经有些发晕了,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。他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耳垂,几分胁迫、几分祈求、几分迷离地呢喃道:“乖?”

以沫的抵抗全线崩溃,心跳紧一拍慢一拍地缩在他怀抱里。等她再抬头时,车已经进了小区地库。

徐行推开门,夜上海华丽的天际线闯进以沫眼帘。她按住徐行开灯的手,赤足在黑暗里走到超大视野的落地窗边,她有些眩晕,感觉自己悬浮在空中。

徐行专注地看着她的背影,她的背瘦削而平直,纤薄得仿佛撑不起身上的米色衬衣,从后面这样看着,透着一种少女般的幼弱感。但她秀竹般站在那里,自有一份凛然的清高,这种极柔极韧的气质让他发自心底地着迷。他缓步走上前,从后面环住她的腰。她腰上的曲线玲珑诱人,散发着女性柔媚的气息。他搭在她腰上的手情不自禁地游移起来,拥着她的温情姿势,渐渐变成强有力的包裹。

“累吗?”徐行将脸埋在她的发间,一边爱抚着她一边微喘着问道。

在仁川机场转机时,她一度身心俱疲,几乎窒息,但现在她觉得浑身轻盈极了,几乎要朝天空里飘去。她轻轻摇头,噙着抹静谧的笑,眼神迷离地看着远处晃荡的灯光。良久,她荡漾的神思聚拢,落地窗反射出他们紧紧相拥的影子,隐约可以见到他们甜蜜的模样,以沫迷醉地看着那两道影子,不经意间,她突然看见一道白色的人影立在他们身后数米外的走廊里。她如遭雷击般一颤,逸出一声低呼。与此同时,辜徐行也看见了那道白影,悚然回头看去。

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光线幽微,只能看见一个人大致的轮廓。但只一眼,他就认出了那人:“妈,你怎么在这里?”

他给屋里的智能灯下了个“开灯”指令,整套屋子霎时亮如白昼,只见穿着白色睡衣的徐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她周身散发着刻骨的阴冷,目光怨毒地钉在以沫脸上,像是要在她脸上钉出两个血淋淋的洞来。

她的眼神让以沫打了个寒战,霎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。她目光闪躲了一下,最终鼓起勇气朝她看去,怯怯地叫了声:“徐阿姨。”

“好啊,”徐曼幽幽地开口,“我可算明白为什么你要和陶陶分手了!”

她一边说话,一边机械地逼近他们两个:“日防夜防家贼难防……这一天到底是来了。宁以沫,我没有错看你,你这个荡妇、贱人!”

“妈!”徐行本能地将以沫护去身后,厉声喝止。

以沫的脸色急剧地白了下去,最后在剧烈的颤抖中变成一片死灰。青春期被徐曼谩骂、殴打的屈辱记忆如决堤之水般冲垮了她,她木木地站着,眼泪一颗一颗缓缓地沁出。

徐曼加快脚步冲到他们面前,扬起手往以沫脸上抽去,却被徐行紧紧扼住了手腕:“妈,如果你非要打人出气,可以冲我来,但是谁也不可以动以沫一根手指头。”

徐曼从未被他忤逆过,见他声色俱厉地护着以沫,她只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在炸裂,她愣了一下,痛苦地哀号起来:“天啊,我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?”说着,她奋力抽出手,冲到一旁,不停地拿头撞起墙壁来。

徐行一把揽住徐曼:“妈,你冷静听我说,我和陶陶从来没有相爱过,从始至终,我只爱以沫一个人。”

“你说什么呢?你和陶陶婚房都买了啊!”徐曼揪住辜徐行的衣襟,绷着脸质问。

“我们只是为了买个耳根清净。”

“阿迟,你到底在说什么?你和陶陶青梅竹马,金童玉女,那么默契的感情……怎么突然就变了?”她茫然地回过头,咬牙切齿地看着一旁的以沫,“一定是你,使了什么下作的迷*术!”

说着说着,她嘴角浮出一丝鄙夷的冷笑:“也是,陶陶那样行端坐正的大家闺秀,在勾引男人这方面,怎么能跟一个打小看黄色书籍的小妖精比?”

太羞耻了,以沫有种被人扒光衣服的感觉,她一秒钟也不想站在这里,她抹去眼泪,径自往门口走去。徐行松开徐曼,快步上前拥住她,哀恳地将头埋在她肩上:“别走。”

他抱着她的样子像溺水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,好像拥着她就能活下去,失去她就会在绝望里溺死。她在他身体剧烈的颤抖里软化了下来,她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:她爱他啊,凭她爱他,就应该站在这里,哪怕这里洪水滔天,泰山崩于前。

身后再次传来徐曼拿头“砰砰”撞击墙壁的声音。她每撞击一次,徐行就在以沫怀里颤抖一次,饶是如此,他仍然纹丝不动地牢牢抱着以沫。

以沫伸手,轻轻抚了抚他的背,旋即抽身走向徐曼。她果决地抓住徐曼的双肩,用力将她固定住:“阿姨,不如我们坐下聊聊吧。”

徐曼拼尽全力地一拧身,挥开她的手:“我们没什么好聊的!”说着,她指着僵立一旁的辜徐行,歇斯底里地叫道:“你太让我失望了!”

说罢,她不顾一切地冲去了门口。

门“砰”的发出一阵巨响,整间屋子都抖了一下。以沫缓过神来,走到徐行面前。她什么也没说,牵着僵直的他往门口追去。

徐曼一口气冲出小区,跑到马路边上。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,两眼发直地走在街道上,散乱的卷发带着一股愤怒的力量,不断往脑后飘着。

有辆出租车从她身边开过,迟疑地放慢了速度,她想也没想,追上去拉开车门。

开车的是个上海老绅士,许是体恤同龄人的困境,明知道拉这样的客人是大麻烦,但仍然会有那善意的迟疑。他从后视镜里瞄了眼徐曼:“侬要到阿里?”

徐曼气冲冲地说:“随便!”

“勿晓得‘随便’哪能介走法。”

徐曼气堵:“你先往前开。”

被司机这么一打岔,徐曼从盛怒中回过神来,她一低头发现自己竟还穿着睡衣,既没拿钱也没有拿手机,处境非常狼狈。她有些慌神,下意识瞄了眼车镜,看辜徐行有没有追过来。后面倒是有辆车,但隔得太远,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车子。纵然是又怎样?她绝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地劝回去。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往哪里去,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?两难之时,她脑海中灵光一闪:“你往余杭开,下高速后导航去溪风居。”

溪风居是陶陶新近在余杭买的别墅,陶陶置业时,徐曼正好在上海看他俩结婚用的别墅。她闲着也是闲着,隔三岔五地跑去余杭陪陶陶在各大别墅区转悠。在她的建议下,陶陶最终敲定了溪风居。当时见陶陶工作太忙,她又里里外外帮她盯了半个月软装。

溪风居离上海不远,走高速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。她打定主意去投奔陶陶。想到陶陶,徐曼脸部表情松弛了下来。她此次来上海,一是想摸清徐行和陶陶分手的原因,给徐行施压;二是想找机会跟陶陶她们母女联络感情,想办法促使小两口重修旧好。现在好了,她不但摸清了徐行分手的动机,还得了个找陶陶的理由。

她镇定下来,斜斜靠在车背上,神情忽喜忽忧。这陶陶母女也是奇怪,临近婚期被退了婚,按理说是一桩奇耻大辱。她也做好了被发难的准备,但惶惶不可终日地等了好久,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,连一个责难的电话都没等到,真叫人琢磨不透。

等她把满脑子念头琢磨完,车也到开到了溪风居。当初帮陶陶盯装修,徐曼里外里和小区保安都混了个脸熟,这会子她摇下车窗一露脸,保安就笑眯眯地放行了。出租车七弯八绕地开到陶陶家门口,谁承想里头黑灯瞎火,陶陶竟不在家!不得已,她又让司机把车开回小区门口,红着脸管那个保安借了几百块付了车钱。

目送司机离去,徐曼勉强朝保安笑了一下,黑着脸一步步往回走。仲夏的11点算不得深夜,小区路面上仍有行人,纷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穿睡衣的她。她这一生养尊处优,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。她替自己可怜,洒了几滴泪,然后又是气又是怨又是恨,一切都怪那个宁以沫,她就是她命中的小人,专门来祸害她的。

她走到陶陶家门口,在台阶上找了个地方坐下,斜靠着栏杆等待。她拿不准陶陶是出差了,还是晚归。她一半是在等陶陶,一半是在等徐行。无论等到的是谁,见她这样可怜的样子,总归是要给她服软的。

约莫等了二十分钟,她听见有车子朝这边开来。她精神一振,却没有起身,做出更加伤心欲绝的表情来。片刻后,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。只见一个人脚步不稳地从车里走了下来,从身影来看像是陶陶,但徐曼不敢认,因为那人顶着一头乱乱的黄色短毛,穿着打扮十分中性化,看不出是男是女,十足的混子模样。

徐曼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,伸长脖子往那边探看,只见那人一伸手从出租车里捞出一个同样带着点醉意的女孩来。那女孩移出双玉管似的腿,一伸手就钩住那黄毛的脖子,软得像没长骨头似的吊在黄毛身上。两人推攘调笑了一阵,抱作一团亲吻起来。

徐曼仔细去看那女孩,不是陶陶,她刚松了口气,突然像撞鬼般瞪圆了眼睛,她缓缓站起身,直勾勾盯着那个“黄毛混子”,梦呓般喊道:“陶……陶陶?”

那两人一惊,毛骨悚然地回头朝徐曼看去。这一下,徐曼看得真真切切,那黄毛真的是陶陶!她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,眼前天旋地转。

陶陶好半天才缓过神来,尴尬得无地自处,她轻轻推开那个女孩,挤出一抹笑容,朝徐曼走去:“阿姨,你怎么在这里?”

徐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,嘴唇哆嗦着,脸颊的肌肉也哆嗦起来,她死死抓着栏杆没头没脑地狂叫一声:“你别过来!”

那个女孩紧跟着上来,挽住陶陶的手臂,好奇探着头,像看动物园的动物那样看着徐曼:“哈尼,她是谁啊?”

就在这时,一道刹车声传来,僵住的三人齐齐往后面看去,只见以沫和徐行并排坐在亮着灯的车里,表情怪异地和她们对视。

“没想到,还是被你们知道了。”

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下,陶陶表情无奈地揪下头上的假发套,露出一头蓬松的齐腮短发,这个发型衬得她很灵动,既有女性的明艳,又带着一丝中性的英气。

辜徐行从厨房走出来,将一杯温水递给徐曼,又丢了两条解酒用的袋装蜂蜜给陶陶。陶陶弯着眼睛,对他龇牙一笑。

徐曼捧着那杯温水,微微地打着战。

陶陶撕开一条蜂蜜递给她的女友:“阿姨,真对不起,瞒了你和叔叔这么久。那个,我不喜欢男人的……徐行他老早就知道的。”

陶陶有些语无伦次:“高中的时候,我就跟他坦白过了。一直以来,我们俩都是最好的兄弟。”

徐曼心脏一缩,像被万箭穿心,她的佳儿佳媳——竟然是最好的兄弟?

“呃……是兄妹,最好的兄妹。”陶陶磕巴了一下,讪讪说,“阿姨,我没有想骗婚的意思。去年你催他结婚催得太狠了,我妈也一直劝我形式上结个婚,对外好有个交代。我俩一合计,就决定……”

徐曼冷声问道:“你母亲也知道?”无怪徐行退婚退得这么顺利,原来是他们联起手来骗她。

“她也早就知道。我高一那会儿和一个女孩早恋,我妈为了分开我们,才硬把我带去聿城的。”

气氛尴尬得几乎凝固,陶陶知道徐曼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,不得不继续去解释:“那时候,我妈老骂我,我那会儿也觉得这是一种病。我自问为什么就是不喜欢男孩呢?会不会因为周边的男孩都太邋遢,太不优秀呢?所以我决定找个最优秀的男孩试试,后来就找上徐行了。

“徐行和我很投契,可我就是没法有爱的感觉。慢慢的,我就接受了现实。徐行真的很好,他从来没有歧视我,还一直帮我保守秘密。阿姨,我很遗憾做不了你的媳妇,不过,你永远是我心中最亲最近的阿姨。”

徐曼脸上一阵白一阵红,含着泪光斜睨着陶陶。她化着哥特式的大浓妆,徐曼欣赏不来年轻人的这种时尚,只觉得有点脏,哪儿哪儿都不顺眼。徐曼像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打量着“乌眉皂眼”的陶陶,咬着牙一句话也没说。她不是那种对同性恋一无所知,觉得扳一扳就能好的老古板,正因为此,她由衷地绝望、愤恨。

陶陶的小女友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状况,吃了口蜂蜜后,偎向陶陶,笑靥如花地给她喂食。徐曼拧眉看着那女孩,打内心里讨厌这种轻佻的做派,因着这个,连陶陶也看低了起来——亏她这么多年一直当她是颗合浦明珠呢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!

她忍不住又去看以沫,她素着一张柔而不媚的清水脸,穿着朴素的米色衬衣,露出修长的脖子和清晰的锁骨,看上去很乖很干净,又很定得住,她想起刚才骂她的话,突然觉得有些讽刺。

陶陶一五一十交代完,垂下厚重卷翘的眼睫,一副任君处置的表情。

徐曼感情上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创伤,却又发作不得,但如此善罢甘休,又太叫人窝火。她一时不知如何处置,只是铁青着脸坐着。

偌大的别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。以沫看着明艳不可方物,却做男孩子打扮的陶陶,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。造物竟是如此弄人,给了陶陶最完美的女性躯壳,却给了她一颗男人的心。

她想起那些年江宁为陶陶做的傻事,又想起自己和徐行因为陶陶生分的这八年。当时占据他们全部生活、重若千钧的感情到头来竟是一场错付。她嘴角浮出一个苦涩的笑纹,原来有的人出现在你生命里,只是为了打个岔,但你的人生却因为她的出现偏离了原有的轨道。你为自己所受的煎熬不值,却连一句怨言也说不出口。

一直站在她们身后的徐行走到身边坐下:“妈,对不起。”

徐曼“呵”地冷笑了一声:“你干的好事!”

陶陶生怕徐曼为难徐行,放甜声音劝道:“阿姨,您不是一直急徐行的婚事吗?现在他有了真心想娶的人,您应该高兴才是啊!”

徐曼咯吱一声怪笑:“你听说谁家的芝兰玉树娶了个小家碧玉的?”

陶陶愣了一下,她没想到一直雍容和蔼的徐曼竟会对以沫这样尖刻:“这……可是他们很相爱啊!”

徐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:“相爱算什么,婚姻讲的是你爱我我爱你吗?它讲的是门当户对,利益交换。她能给阿迟什么?”

陶陶像听见了一个白痴问题,匪夷所思地说:“她能给徐行幸福啊!”

陶陶的小女友早就听不下去了,阴阳怪气地挤对了一句:“阿姨,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,早不讲门当户对了。”

这时,陶陶像想起什么似的定下了神态,她的表情变得严肃,鲜少皱起的眉也微微拧了起来。她欲言又止了几次,终于忍不住说:“阿姨,有件事徐行一直瞒着你和叔叔,但我现在觉得你有必要知情。徐行有严重的躁郁症,这几年一直在接受电击治疗。”

徐曼张开嘴,眼睛里浮现一层迷茫,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: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几秒钟后,她腾地站起身,把面前的茶几撞歪了一个角度,“你再说一遍!”

“刚知道的时候,我和您一样难以接受。我和他的主治医师沟通过很多次,医生告诉我,连他也走不进徐行的内心。他只能推测问题出在徐行的‘原生家庭’上,他感觉徐行可能从小生活在高压的家庭氛围里,被人期望过高,又不能和家人做有效沟通。

“这几年,徐行一直在和躁郁症抗争,他非但没有得到家人的关爱和支持,反而还要承受你们给他的压力。我是真的怕他撑不下去,才提议和他假结婚。”陶陶诚恳地说,“和徐行做了十年朋友,他给我的印象是无欲无求。可最近我才知道,他不是无欲无求,他渴望爱也渴望被爱,他只是求而不得。阿姨,我没有要否定您的意思,但我很认同一个作家的话,母子一场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不断目送他离开,然后看着他的背影劝自己‘不用追’。请您——放手,好不好?”

徐曼像挨了当头一棒,脸部表情慢慢变得扭曲,一层冷汗从她白腻腻的额头上冒出来。她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实指控,情绪激动地说:“你讲什么呀?什么躁郁症、电击治疗啊?我们阿迟好好的,你凭什么说他有病?凭什么说他过得不开心?”

见众人都凝重地看着她,她有种站在被告席里的惶恐。她觉得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,扭过头就往大门处走去。一脚迈出门,她忍不住呜咽起来。

她一步一顿地往前走,抹会儿眼泪看会儿天。这真是个邪门的夜晚,倒霉事一桩连着一桩,把她的世界全都颠覆了。

她在心里怪怨着以沫,怪怨着陶陶,最后连徐行也一并怪怨上。她哭一阵,心里骂一阵:“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不服管的儿子?还是靖勋好,什么都听我的……”

想到英年早逝的辜靖勋,徐曼悲从中来,掩面号啕:“靖勋啊,你在天有灵看见妈妈落到这个地步,心会不会疼啊?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妈妈?要是你还在,我管别人干什么?要是早知道你会出事,我就不让你……”

突然,徐曼止住了哭声,她想起一个被自己回避多年的事实——靖勋原本想学医,是她非逼他读军校的。她重重打了个寒噤,呆若木鸡地站在了路中间。

一道车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,传来催促她让路的喇叭声,她充耳不闻。催促声加急,徐曼仍是麻木地站着。双方正僵持不下,追上来的以沫一把将徐曼拉去了道旁,与此同时,一个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骂道:“疯婆子!”

以沫默默将一件风衣披在徐曼身上,徐曼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布。不多时,徐行的车在她们身边停下。以沫拉开后排的车门,柔声叫她上车。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车里,良久,她像上断头台一样上了车。

第21章

以沫从晖城机场坐大巴回到七莘镇时,已是薄暮时分,昏黄的斜照从西天洒下,镇上的白墙黛瓦、飞檐翘角都染上了一层暖色。

出门劳作的人也已归家小憩,为接下来的晚餐做体力上的休整,这也是小镇一天中最沉寂安详的时分。

这一趟出门的时间算不得很长,但每一天都度日如年,此时,以沫站定在半月形的石桥上,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

她在微微荡漾的碧波之上发了很久呆。氤氲的水汽洗去了她连日来的灰暗心情,她眉眼舒展开来:回家真好。

她脚步轻快起来,步履如飞地回到了“问山”。以沫推门而入,正在做直播的姜敏抬头一看,惊喜地跑上前大喊:“小管,以沫回来了!”

小管举着锅铲从厨房迎了出来,忙不迭地嘘寒问暖。以沫长长地舒了口气,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姜敏。

小管觍着脸伸出胳膊:“我也要,我也要。”

以沫扬手,故作嫌弃地挥开他的胳膊,三人不自觉笑成一团。

以沫回屋冲了个凉,再回天井时,小管已经摆好了晚餐。一大锅煮泡面配一盘煎蛋、馒头,聊胜于无。

“怎么样,快给我们说说小辜在关岛的事儿?”

以沫筷子顿了一下,沉下声说:“他选择在那边定下来。”

姜敏很有眼力见儿地岔开话题:“对了,你走的这些天,邹诚达找你好几次。他让你一回来就尽快去找他。”

以沫神色一动,莫非邹诚达那边有了关于“兰雪之香”的消息?

第二天一早,以沫巡视完茶园就坐车去广益找邹诚达。她到的时候,碰巧广益在开大会。国企的会一向又臭又长,以沫直等到快中午才见邹诚达回来。

“小宁,你可回来了。”邹诚达一见以沫就心花怒放,满脸堆笑,“过来,把这个表给填一下。”

以沫合上手头那本翻了无数遍的县志:“邹叔,什么表?”

邹诚达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:“第一届国际茶王赛的报名表,我们市里只有两个参赛名额,我给你留了一个。”

每个行业都有属于自己的顶级赛事,而茶界顶级的赛事就是茶王赛。茶王赛,民间也叫斗茶,始于唐兴于宋,最初是文人贵族的雅玩,比的是点茶的茶品和茶艺。现代茶王赛主要比茶叶品质,玩法规则和选秀差不多。PK到最后的茶人会获得茶王称号,在业界成为一方人物,获奖的茶也会身价陡增,备受追捧。这类比赛全国各地都有,规模大小不一,但基本上都是当地茶业的圈地自嗨,比如安溪的茶王赛就比铁观音,勐海就比普洱茶,很少有全国性的大型综合赛事。

“国际茶王赛?”以沫接过邹诚达递来的文件浏览起来。

“这是国际茶委会组织的国际性大赛,明年4月在上海开赛,到时候会有二十三个茶产国的大师代表参赛。”邹诚达兴奋地说,“这可不是小打小闹,要是在这样的赛事里拿了奖,那可是为国争光,你和咱们的七莘茶就名扬天下了。”

以沫看完文件,凝神不语。

“怎么?”邹诚达见以沫神色复杂,心里打了个突,“你不是一直盼着来一场这样的大赛吗?”

邹诚达没有说错,自从研发出喜绿之后,以沫一直盼望能有一场大规模的、公平公正的赛事出现,好让她带着喜绿和全国各地的绿茶一较高下。但自从见了孙灵运后,以沫的锐气被卸掉了,她知道自己的茶是佳品却不是仙品,很难有机会在这样的赛事里拔得头筹。所以,当机会真摆在面前时,她犹豫了。而人一旦犹豫,就说明这事儿基本成不了。

“您觉得我能拿奖吗?”以沫不紧不慢说。

“这怎么说呢?要我是评委,喜绿就是茶王,谁叫它这么对我口呢?但我不是评委,我说了不算。”邹诚达摸了摸鼻子说,“不过呢,这好几百万一斤的茶王我也尝过,要我说呢,喜绿是有资格和那些顶级绿茶一较高下的。”

“我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。”

“别那样心高气傲,去比比看,机会难得啊。”邹诚达神色凝重起来,“再说,金奖的奖金是三百万,以你目前的状况,光冲着这奖金也要一试啊!”

以沫陷入了沉默。

邹诚达瞄了一眼她手上的县志:“对了,你那个兰雪之香,有线索没?”

“可以说有,也可以说没有。”

“哎哟!”邹诚达抚了抚额,“别打机锋了,快给我个痛快话。”

“我要回去再考虑考虑。”

“最多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啊,报名时间快截止了,你要不参加,这名额我还得给别人呢!”

以沫点点头,拿起文件就告辞离去了。

回到问山,以沫把文件丢给姜敏,径自回了二楼房间倒头躺下。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,以沫的解决办法就是躺着冥想,想不通就一直躺着,想通了就往前走,绝不回头。

躺到下午三点,她翻身起床,下楼去厨房抓了个冷馒头,一边吃一边往茶房走去。

这些年里,问山居前前后后被她和宁志伟翻修过很多次,但无论怎么翻修,茶房是不能动的,因为那里是茶人的根本。

推开茶房黢黑的木门,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。那是木屋近五十年来被茶叶熏出来的陈香。她走进光线暗沉的茶房,轻轻翻动着木地板上萎凋好的茶叶。夏天的茶芽长得很快,老得也快,做出来的茶口感发涩,是卖不出去的下等品。因此,夏季是茶山的农闲季,没人采茶,也不会有人制茶。

地板上,一百斤鲜叶已经萎凋成六十斤,这是揉捻茶叶最好的时分。她将茶叶装入竹篾里,拿捏着力道轻拉重推,把一堆又一堆的茶叶搓成自然紧实的条索。然后生火架锅,在六十度的室温里亲手翻炒这锅茶叶。汗水沁出又被烤干,以沫身上干了湿,湿了干。傍晚七点,干茶制成,几近虚脱的她留下一小撮茶叶,将剩下的倒进了垃圾桶。

这些年来,整个七莘镇只有她一个人会在三伏天里坚持做茶。她不为别的,单单为了练手。若不是肯下这样的苦功,以她的年纪,再怎么用心也绝不可能炒出现在的喜绿。

然而现在,她遇到了瓶颈。她的喜绿固然是最好的七莘茶,但它真的配站在世界级的舞台上,向世人宣布这就是七莘茶吗?这一点连她自己都已经不能信服了,又何以服众?

可她无法劝服自己放弃参赛。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比试,一旦参赛,会有世界级的大师帮她定位喜绿,她也会在这场碰撞中得到很多收获。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谁敢保证大赛有第一届就一定会有第二届呢?

她彷徨地环视四周,茶房里的工具都是宁志伟留下来的,甚至还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工具,这些工具仿佛见证了他们家三代人从青丝到白发的传承。她想起宁志伟去世前坐在这里炒茶的样子,那个年代茶园荒废,全镇只剩下他一个人坚持复兴七莘茶,她可以想象父亲秉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。

她出了会儿神,耳畔又浮现徐曼刻薄的笑声,“你听说谁家的芝兰玉树娶了个小家碧玉”。她从来都不是攀缘高枝的凌霄花,她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长成一棵树的样子,然后和她的芝兰玉树并肩而立,共担风雨,分享阳光。

想到这里,她做出了决定:参赛、拿奖,为了自己最爱的两个男人,也为了自己。

一念既定,以沫心头的大石放了下来,顿觉轻松。她拿起那一小碟刚炒好的茶叶走出茶房,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拨了个电话给徐行。

电话接起,传来他清润的声音:“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?”

虽然彼此已经定了情,但从没正常恋爱过的以沫并不知道“恋爱”这个事情要怎么谈,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徐行,总担心自己会打扰到他,反而是日理万机的徐行不时电话找她。

“我准备参加国际茶王赛了。”

徐行“嗯”了一声,示意她往下说。

以沫便blahblah地说了一大通和茶王赛有关的事情。

“所以呢?”徐行柔声问。

“你可以帮我找一个生态学专家吗?”

“为什么想要找生态学专家?”

“这个,说来话长。”

“你可以慢慢说。”

“我怀疑这一带有个村子曾经盛产兰花,但因为生态环境遭到了破坏,才导致兰花绝迹。我想找个专家帮我印证这一点,顺便帮我考证下当年那里产的兰花是什么品种。”

“你对要找的这位专家有什么要求?”

以沫并不懂生态学,她也提不出什么要求,想了想,她说:“物美价廉一点的。”

徐行失笑:“你给个物美价廉的标准。”

“就是能力你认可,日薪我付得起的。”

“好的。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

以沫一手拿着手机,一手倒水沏茶,然后把她怎么通过看县志锁定落叶溪的经过又说了一通。

“还有呢?”

以沫觉得徐行有点奇怪,她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,他却像没有听到正题一样。她抿了口茶,夏茶果然怎么做都去不了那股子涩味,她被涩得眉头一皱:“呃……没什么事了。”

“以沫。”徐行的声音突然语重心长起来,听上去似乎还有那么点失望?

“怎么了?”

“你说了这么多,似乎还没有说想我。”

以沫猝不及防地红了脸,含在口里的夏茶瞬间变得甜了起来,她缓缓咽下茶水,张开嘴,但那样的话对她来说实在难以启齿,她抿住唇,贝齿轻轻地在那处咬了一下。

等了一会儿,徐行压低声音轻轻一笑:“免了吧……我担心你嘴唇会咬破。”

“欸?你……”以沫面红耳赤,仿佛他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一般,“我不和你说了,记得准时吃晚餐。”她匆匆收线,将手机贴在微微起伏的胸口。

以沫把茶王赛的报名表提交后,等了一周,见徐行那边没有消息,忍不住发了条消息:“哥哥,生态学专家找到了吗?什么时候可以就位?”

那边几乎是秒回:“等通知。”

以沫百爪挠心地等了等,终于在第四天上午收到消息:“以沫,去大榕树下。”

以沫且惊且喜:“是专家到了吗?”

“对。”

以沫大喜过望,飞快往大榕树的方向跑去。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镇头江边的榕树下时,只见一道白衣黑裤的秀颀身影立在碧水之外,绿荫之下,哪里是什么生态学专家,明明是徐行本人。

听见以沫的脚步声,正在树下眺望江面的徐行含笑回头,那一霎,以沫只觉平静的江面乍然泛起了明波,而她一个不防,心神都被卷进了那道水波里。见以沫怔在原地,他唇角笑痕更深,他朝她伸出手,用极温柔缱绻的声音唤她:“以沫,过来。”

以沫被他的笑容感染,不自觉翘起嘴角,轻快地迭步跑到他身边,轻轻一埋头钻进他怀里。他们谁也没说话,用最深沉、炽烈的爱拥抱彼此。良久,以沫仰面看进他眼中,带着几分薄嗔地伸出手掌:“我的生态学专家呢?”

难得见她这样娇俏,徐行情不自禁地双手捧住她的脸,也带着几分薄嗔说:“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我。”

以沫觉得无法解释,于是踮起脚,轻轻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。顿了顿,她自觉还不够,又把脚踮得更高些,极认真地吻他的眉毛、眼睛、鼻子和脸颊。这是以沫第一次主动吻他,徐行只觉有什么在身体里融化,却也觉得隔靴搔痒,尤其是她唇上涂着微黏的唇膏,破坏了他们的亲密无间。他微微喘息着问:“你涂唇膏了吗?”

“嗯。”以沫轻轻点头。

徐行张嘴含住她的唇瓣,极有耐心地一点点舔去她唇上薄薄的防护物,直到她唇瓣完全裸露,这才用一种要将她吞下去的激情猛烈吻她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一道童稚的声音传来:“哥哥、姐姐,你们在干什么呀?”

物我两忘的他们松开彼此,诧然回头看去,只见四个举着冰棍的小孩子正排排坐着,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。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,来了多久。

以沫的脸腾地红了,她背过脸去,拽了拽徐行的手,示意他赶紧离开。徐行反握住她的手,如沐春风地在那群孩子面前蹲下,一本正经地说:“哥哥在抢这位姐姐的糖吃。”

这简直太有道理了!四个小孩恍然大悟地齐齐“哦”了一声,作鸟兽散。

以沫想起童年旧事,含羞带怯地低头,也是莞尔一笑。

两人定了定心神,牵手往问山走。以沫心中全是甜蜜,但也有些惆怅:“我原计划今天就去落叶溪的,但是专家没到,看样子得另外做打算了。”

“谁说没到,他就在你身边,而且……”徐行气定神闲,“物美价廉。”

以沫将信将疑地看着他:“可是……”但她也“可是”不出什么所以然来。

“在麻省理工读书的时候,我学过生态学的课程。初阶的生态学很像传统生物学,但高阶的生态学其实更多应用的是数学。需要用数学模型把复杂的生态现象进行演绎和推理,再设计实验。所以这门学科对我来说并不算跨越领域。”徐行不徐不疾道,“也正因为这样,我才能顺手给盛霄设计出一座垂直农场。”

以沫暗想,哎呀,怎么忘记这一茬了?如果哥哥不懂生态学,怎么可能开发得了一座高度生态化的垂直农场。她出了会儿神,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让你这样身娇肉贵的大人物来帮我干粗活,好像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。”

“没办法,谁让我恋爱脑?”徐行自嘲。

以沫心里一甜,却也有新的困扰:“接下来的考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,你这样离开了,启明怎么办?盛霄会不会有意见?”

“不会,我开发的产品够他卖好几年的。”

听他这样说,以沫心中略觉安顿。两人相携回到问山,以沫打印了份落叶溪村的地形图和详细分析报告给徐行:“据孙灵运说,年是七莘茶最后的辉煌,年出产的七莘茶突然失去了兰雪之香,到了年,还是没有起色的七莘茶彻底没落。我查过年前后的史料,这段时间只发生了一个大变故——军阀入侵,大兴土木,而落叶溪作为本县唯一的原始森林,被伐木十五万株,导致生态系统完全崩溃。”

徐行一边浏览那份报告,一边认真听她说。

“兰花对生长环境要求很苛刻,只有海拔到米的地方才有可能大片生长。七莘镇附近满足这个海拔高度的山,只有落叶溪村的凤鸣峰。基于这两点,我怀疑那边曾经产过兰花。”

“嗯,是个合理的联想。”

“这些年征服一直在保护、复育凤鸣峰的生态,凤鸣峰的原始次生林状态恢复了很多。所以,我这次去不光是为了验证猜想,还期待能重新找到兰花,或者和兰花有关的线索。”

“我们什么时候出发?”

以沫将电脑关机,拖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超大登山包:“现在。”

强悍的越野车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爬行,前方是一条平均坡度四十度以上的原生态山道,狭小得堪堪只能容纳一部车穿过。更糟糕的是,这条路浮土很厚,徐行驾驶的这辆越野车好几次都险些滑出车道。他吁了口气:“早知道是这样的路况,我应该弄辆更好点的越野。”

从七莘镇到落叶溪村,地图显示只有一百二十五公里,正常走是两个小时的车程,然而他们足足走了五小时。

以沫原以为他们一天之内能打个来回,赶一赶可以保证早出晚归。但眼下的状况明显不在她的预估范围以内了。看着偏西的太阳,她不得不重新调整计划:他们得在这个村子里驻村一段时间。

想到这里,她摸出手机,给在这片乡政府做乡长的高中同学打了个电话。

二十分钟后,山路的尽头浮现一条狭窄的水泥路。他们对视一眼,长长松了口气,看样子是进村了。

水泥路两边密密麻麻地长着参天大树,弯道前方是连绵不断的险峻山峰,整条路上看不见一辆车,只偶尔能看见一个赶着水牛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过。

徐行摇下车窗,带着草叶木香的湿润空气充盈整个车厢。这样干净的味道,让他们想起80年代末,90年代初的童年。

车开到落叶溪村时,路边迎上来一个老人:“你们是张乡长的朋友吧?”

以沫连忙点头:“对,我们是张一春的朋友,来村里做些考察。您贵姓?”

老人热切地说:“我是落叶溪的村长,免贵姓粟。”

寒暄了几句,粟村长就领着两人往村里走。

落叶溪村坐落在溪对面的山腰上,需要通过一条窄窄的吊桥才能进村。徐行牵着以沫在摇晃的吊桥上前行,视线前方茂林修竹,炊烟袅袅,脚下溪清可鉴,鹭鸟齐飞,犹如行走在水墨画里。

“真是个好地方。”徐行忍不住感慨。

粟村长却说:“地方是好,可惜留不住人。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,只剩下老人小孩,全村六十户人家,叫过来开会都坐不满一间屋子。再过些年,还有没有咱们这个村都不好说了。”

以沫听了,心下微微黯然。过去这十年,中国消失了九十万个村子,她这类小镇青年心里的田园诗画也正在消失。倘若有一天连七莘镇也消失了,她将何以为家?想到这里,她不自觉握紧了手:无论如何,她都要通过明年的茶王赛让家乡蜚声世界,借此振兴家乡茶业,召回流失的年轻人。

村长招呼他们吃了个农家饭后,领他们走到村子最高处的一座农家院前。他递给以沫一串钥匙:“这是我弟弟家,他们两口子出去打工了,你们这段时间就住这儿吧。”

眼前的小木楼是当地标准的制式,一栋三间屋子,正中间是供奉天地君亲师的堂屋,左右两边各一个“饶间”。饶间是起居室,一般会被隔成两个空间,外间是做饭的土灶,里间则是卧室。

当地以右为尊,父母辈住右边的“饶间”,小一辈则住在左边的“饶间”里,两个“饶间”固然处在一栋屋里,但里头隔着四道门,因此既能保证大家同在屋檐下,又能保证两代人互不干扰,独立生活。

以沫他们推开堂屋门一看,里面十分敞亮,非常温暖亲切。

村长带他们里外里转了一圈,交代完琐事后就离开了。以沫从柜子里翻出褥子,趁着还有天光,挂在外面拍晒起来。柜子里叠着床单,倒是都很干净,只是放的时间太长,隐隐透着点发霉的味道。她连忙从井里打来水,麻利地把床单洗完晾上。傍晚的地气很燥,以沫刚把两间屋子打扫干净,床单就半干了。她嗅着床单上清新的淡香,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。

徐行从车那边回来时,背上多了个非常大的军用背包。他看了眼两侧饶间洞开的门窗,里头的杉木地板被以沫擦得纤尘不染,既干净又亮堂。他喜欢她这份细致和勤劳,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爱怜:“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要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的。”

以沫知道徐行从小有洁癖,半点脏也不能忍受,所以将他要住的卧室反复水洗了三次。为他做这些的时候,她心里是快乐的。

她环顾四周,这间木屋虽然不大,但门前有院子,门后有竹林,此时山月初升,不免让以沫想起唐诗里写的: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这想象惬意极了,她在门槛上坐下,双手捧住脸颊:“要不是有任务,我还真愿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。”

徐行放下背包,挨着她坐下,和她一起看渐黑的天幕:“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?”

“我觉得这里很像《笑傲江湖》里的绿竹巷。”

《笑傲江湖》是以沫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,那年正值初三,班上突然开始流行看小说,男读武侠,女读言情,一本书这个看完传给那个看,那本《笑傲江湖》就是这样传到以沫手上的。以沫向来不看闲书,那天不知怎么就随手翻了一下,恰巧就翻到岳灵珊移情林平之,令狐冲黯然神伤的片段。那也正好是陶陶闯入她和徐行之间,而她满心苦闷无处发泄的时候。她顿时和令狐冲的心境起了共鸣,不自觉凝神读了下去。

令狐冲在洛阳的那段剧情写得非常苦闷,以沫看得几乎垂泪,谁想到金庸竟给令狐冲安排了一段绿竹巷的邂逅。在绿竹巷的木屋里,令狐冲遇见爱他、惜他,与他琴箫和鸣的盈盈,这段剧情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以沫心中的苦闷。

看完书,她伏在课桌上陷入遐想,从那时起她开始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绿竹巷。在那里,她将和自己的爱人过着粗茶淡饭,超脱万事万物的生活。

她把这些娓娓说给徐行听,说完,她出神地望着天外:“哥哥,我唱首歌给你听吧。”

说着,她的歌声轻轻响起:“莽莽苍苍兮,群山巍峨;丝竹共振兮,执节者歌;觅知音固难得兮,唯天地与作合……”央视《笑傲江湖》的插曲,描写的正是绿竹巷。

她很少唱歌,换气声线有些不稳,但声音柔中有脆,透着少女般的天真恬淡。此时天地俱寂,耳畔除了风声、水声,便只有她的歌声。徐行一边侧耳倾听,一边深深凝望着她细腻柔和的侧颜。融融暖意从心底涌起,他的心神随着她的歌声起伏,就像泛舟荡漾,说不出的隽永。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,他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,但是此刻,他愿为她供奉一个神灵,只求那个神准许他们生生世世,永不分离。

他正畅想着,忽听以沫“咝”地倒吸了口气。徐行心跳一紧:“怎么了?”

“被蚊子咬了……哎呀……好多包。”

徐行顺着她的视线往她小腿看去,只见她白皙细长的小腿上起了四个很大的白色肿块。

“糟了,也不知道屋子里有没有蚊香。”以沫蹙起眉,满脸忧愁。她是非常招蚊子的体质,夏天里只要敢光着胳膊腿出去遛一圈,保准体无完肤地回来。更可恨的是,别人被蚊子叮了,最多两三天就好了,而她被蚊子咬了,就会起很多超级大包,一两个星期都下不去。

以沫连忙去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,然而里面坚壁清野,连一卷多余的手纸都没有,更别提什么蚊香。

以沫的脸苦了下去。山村里的夏夜是蚊子的天下,如果没有驱蚊的东西,恐怕她今晚要像鲁迅先生在仙台那样把自己裹成木乃伊睡觉了。

“去洗个澡吧。”徐行拍拍她的肩膀。

以沫扁了扁嘴:“好吧,我现在就去给蚊子洗菜。”

说着,她从堂屋的一角找出了一个大浴桶,在辜徐行的帮助下,往里头灌满水。末了,以沫拿着辜徐行给的户外探照灯,去后院的柚子树上摘了些新鲜柚叶。老一辈总说柚子叶、橘子皮泡水洗澡能防蚊虫,有没有用她不知道,但这点虔诚她还是要有的。

摘完柚叶,她抱着徐行借她的白T恤进了饶间。

浴桶很高,坐下去刚好没过以沫的肩膀。水温也很适宜,她嗅着柚叶的清香,轻轻掬起一捧水浇在肩头。

以沫进去后,院中的徐行打开手机,下了一封邮件细读起来。农村的木屋隔音很差,以沫沐浴时的水声不断在耳边响起,他读了几行,却总有些神情不属,浮想联翩。他自忖这样不太君子,抬脚准备离开,却听以沫在里头愉快地哼起歌来。他眷念她的歌声,突然舍不得走了,便缓缓坐回原位。

以沫的惬意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,很快里头又传来她“啪”“啪”拍蚊子的声音。他不觉蹙眉,暗忖对策。刚才闲聊时,村长告诉他们村里没有商店,村民的日用品都是去十公里外赶集买回来的。去采购自然是不可能,他倒是可以去问村长借一些蚊香过来,可是农村的木板房密封性太差,实际用处也并不大。他深思了一下,举步往外走去。他刚走出几步,就听以沫在里头怯怯地喊:“哥哥……你去哪里?”

“去对面车里拿点东西。”

“可不可以等我一起去?”以沫小心翼翼地问。

徐行这才想起她胆小怕黑,想来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座四下无人的院子里。于是他返身回去,仍在原位等她。

不多时,以沫便推门出来了。徐行应声回头,见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昏黄的灯光里。她身上穿着他的T恤,衣摆垂在膝盖上方,堪堪是一件短裙的长度。那件T恤很薄,在身后灯光的烘托下,她蓓蕾般的玲珑胸线和不堪一握的纤细腰线几乎纤毫毕现,他一眼看去,只觉整个世界都摇晃了起来。他面红耳赤地垂下眼帘,片刻后,又本能地朝她那边看去。

然而以沫并不知道这一点,仍是在为裙子的长度不安,她显然从没有穿过短裙,两只手不自觉地揪着T恤的下摆,像是要将它扯得更长,以盖住双腿。她越是这样,就越是引得徐行不自觉地去看她想遮掩的地方。她生着一双无可挑剔的细长腿,莹白无瑕,像最懂女孩子的漫画家画出来的那样匀称。

徐行喉头动了动,用有些发涩的声音说:“这件衣服,你穿着很……合适。”

一句话艰难地说完,他感觉身体灼热起来。他虽然不近女色,但并不意味他心窍未开。在国外读书那些年,宿舍里到处扔着室友们的色情杂志、影碟,他们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看爱情动作片,使用充气娃娃。他为了耳根清净,不得不出去找了个混合公寓住,然而混合公寓里的夜生活更加纸醉金迷,他那些精英室友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欲望,声色犬马的周末派对无间歇地点缀着他们的业余生活。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,他对性爱一事早已从“见山是山”进入“见山不是山”的境界,但没想到就在今夜,一件普普通通的白T恤就让他到了“见山还是山”的境界。

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心脏不规则地乱跳,她无辜羞怯的样子,很像一个套在他T恤下的迷途公主,他必须将她抱起来放进怀里才安全。他一步步朝她走去,每一步,脑海里都闪过一个在她身上实施理论知识的画面,就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,以沫突然牵住他的手往院子外飞奔:“你不是要去车那边吗?”

猛不丁地被她这么一拽,他有种灵*出窍的感觉,肉身固然随她跑出了好远,但*还失落地停在原地。他们一路跑过吊桥,他的*才追了上来。

他打开车门,躬身探进车里,三下五除二地拆掉车上的行车记录仪。

以沫好奇地问:“拆它干什么?”

徐行笑笑没有说话,锁上车门,牵着她就往回走。回到屋里,他从军用背包里翻出一个单反相机和一个牛皮袋。

他席地坐在白炽灯下,从牛皮袋里拿出螺丝刀等工具,灵巧地拆起记录仪来。在拆东西这方面,徐行拥有宗师级别的手法,区区几分钟就利落地将那个记录仪拆成一排元件。

拆完行车记录仪,徐行挪了个地方,开始用螺丝刀拆单反相机的固定螺丝。

以沫看着心疼,忍不住问:“哥哥,你在干什么呀?”

“我准备做一个激光灭蚊器。”徐行一边专注地拆相机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,“虽然手头没有现成元件,但行车记录仪里有我需要的红外线LED灯,相机里有我要的光敏元件和激光头。”

“啊?”以沫哭笑不得,“毁掉这么贵重的机器就是为了做个驱蚊器吗?”

“毁掉?怎么会?”徐行抬头看了她一眼,“走的那天我可以再把它们变回记录仪和相机。”

以沫略觉安慰,坐在他对面认真看了起来。

徐行一边组装元件,一边耐心地给她解释:“我们用红外线LED发出的射线和反光板中统组成一个灭蚊区域,再用相机里的电荷耦合器件监控蚊子,只要蚊子一出现在这个区域,激光头就会发出激光杀死蚊子。理论上来说,这个机器一分钟可以杀死三十只蚊子。”

“高射炮打蚊子吗?”以沫捧着脸,崇拜地望着他,尽管他说的东西她一个字也听不懂。

半小时后,徐行将组装好的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,他调出一个现成的程序,运指如飞地将它改成一个新的控制程序。一切就绪后,他起身关灯,拉以沫离开。

两人相携着聊了会儿天,随后回屋开灯,只见机器四周的桌面上七零八落地掉了十几只蚊子的尸体。

以沫雀跃地凑过去:“1、2、3……12。”数完蚊子,她惊喜地抬起头,像看超人那样看徐行,“哥哥,你太厉害了。”

有个像哆啦A梦一样万能的男朋友,真是叫人幸福得难以自持。

徐行淡淡一笑,暗想,这不但是个高射炮打蚊子的神奇夜晚,还是个孔夫子教《三字经》的神奇夜晚……anyway,只要以沫觉得厉害就好。

第22章

以沫的勘探目标凤鸣峰位于落叶溪村南面,海拔一千二百五十五米,南北长十一公里,东西宽五公里,比他们之前爬过的雁荡山百岗尖更高、更险峻。按以沫的设想,他们两天就能把整个山头粗翻一遍,然而实际行走时,辜徐行时不时会停下来收集某个区域的特点植物,测试土壤性质变量,或是做定量分析报告。

野外工作也非常枯燥,进入工作状态的徐行很少说话,冷酷得像一尊机器人。以沫不懂生态学,没办法和他做学术交流。他长时间停在某处工作时,她就只好去摸鱼、抓螃蟹。

山里的鱼笨笨的,咬钩很凶猛,随便拿自制鱼竿挂条蚯蚓就有收获。运气好的时候,会弄到一条肥大鲜嫩的山鲶鱼,运气不好也能收获一些微苦的鳑鲏鱼。料理起来也容易,收拾干净后,抹点盐裹上树叶一烤就能佐餐。这些可不是玩乐,毕竟野外工作是辛苦的,他们的食物只有馒头和咸菜,那些馒头在背包里闷几个小时,拿出来吃的时候往往都已经馊了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以沫弄到的那些鱼虾蟹、野果非常具有实际意义。

白天艰苦卓绝,晚上他们也不轻松,以沫不但要洗衣做饭,还得拿着兰花图册找老人做调研,一页页问他们是否见过。徐行则需要录入数据,用数学模型分析生态系统和特定现象。

半个月后,徐行的分析报告出来:以沫的猜想完全正确,凤鸣峰有五个片区的生态条件非常适合兰花生长,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兰花群落。

这样的结论让以沫大喜过望,但实际情况并不乐观:“我把兰花图册给所有老人都看了一遍,但他们一种都没见过。”

“我们要相信科学。”

“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?”以沫一筹莫展。

徐行从电脑里调出他绘制的凤鸣峰3D地图,指着标记好的五个片区:“集中精力,在这五个地方地毯式搜索吧。”

“万一找不到怎么办?”以沫有些沮丧,眼巴巴地看着徐行。行军作战般苦了半个月,只是论证了凤鸣峰适合兰花生长,这样的进度让以沫有种看不到头的绝望感。

“打退堂鼓了?”徐行一本正经地说,“这可不是我所了解的以沫。”

以沫伸手缓缓抚摸着他的脸庞,心疼地说:“你都瘦了……”

徐行动情地握住她的手,脸颊轻轻在她掌心磨蹭着,最后在她掌心落下一道绵密的吻。以沫心中悸动,温柔地伏进他怀里。她一边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,一边闷闷地说:“别的男人有了女朋友都会变胖,只有你变瘦了……不行,咱们明天放假,我得去集市上买些好食材,我要把你喂胖。”

“何必那么麻烦?”徐行捞起柔若无骨的她,贴着她的唇吻了上去。他熟稔地挑开她的嘴,教她做唇舌交织的法式热吻。虽然他们数度亲吻,但迫于种种限制,他多少是有几分克制的。这样大尺度的吻让以沫有些难以承受,她喘息着躲闪,迷离地看着小轩窗外的月亮,含糊地打趣:“上弦月也能让男人化身为狼吗?”

徐行欺身追过去,更加用力地吸吮,像在品尝她的味道。以沫只好耍无赖:“快闷死了。”

他略微离开她的嘴,慢悠悠地说:“你不是要把我喂胖吗?多吃甜的,胖得比较快。”

以沫叹息着认命,她什么都比不过他,连耍无赖这种事情都没他有天分。

等以沫再睁开眼睛,小轩窗外的月亮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了。

“这地方真好。”徐行心满意足地拥着她,带着几分慵懒感慨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吻你不会被打断。”

以沫想到他们数度被打断的吻,也不禁莞尔起来。

第二天是乡里一月一度的大集会,集会的地点在村东十公里的镇上。山路难行,以沫他们借了辆自行车,沐着薄薄的晨雾往镇上驶去。

山风清新,明亮的光线从刺槐和黄檀树的缝隙里穿射过来,照在他们身上。手机里播着以沫喜欢的歌,她含笑将一只耳机塞进徐行的耳朵里,心满意足地将脸贴在他背上。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时不时蹦跳一下,以沫跟着音乐节奏轻轻晃动着小腿。自行车冲下山坡时,风声过耳,以沫的心跟着飞扬起来。

自行车骑到镇上后,就被密密匝匝的电动车挡在了集市外。他们停车步行进去,只见两条十字形交叉的路上,密密麻麻地摆了数百个摊位。摊位虽多,却杂而不乱:东边卖菜,西边卖服装,南边卖五金,北边卖日用品,十分有序。

在旷寂的野外工作半个月后,以沫格外享受这人间烟火里的热闹。她兴奋地牵着徐行,一会儿在东边看看鸡鸭鱼肉,一会儿上北边看看家常日用品。除了常见的商品,地摊上还摆着很多山里特有的新奇玩意:拖着长尾巴的野鸡,据说几十年才结一次果的大血藤泡,会说话的八哥……

以沫越逛越开心,孩子气地挤在人山人海里,时不时入手些零星物件。路过一个卖古董的摊位时,她一眼看上一个圆肚子的花瓶。老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光,嬉笑着招呼:“明代的青花瓶,来看一看来瞧一瞧啊,五百块一个你买不了吃亏,买不了上当。”

以沫停下脚步,接过那只花瓶爱不释手地看了起来,徐行无奈地看着那个假得不能再假的青花瓶,压低声音说:“喜欢青花梅瓶的话,我去香港给你拍一只真的回来。”

老板竖起耳朵也只偷听到“真的”两字,他敏感地露出凛然而不可侵犯的表情,一本正经说:“我这就是真的啊,瓶子底下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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